周老先生的訪問很難邀,老先生已經近乎耳聾,電話都是太太代接,喚作周媽媽。聯絡了好幾次,每次都要重申來意,因為電話一掛,老人家就全忘記剛剛那些話語到底談了什麼,以至於發生上次匆匆多花車錢從關西趕回新竹,結果卻被放鴿子的慘事。
而且,就算順利講上話,老太太濃重的口音和不太靈光的耳朵,也常讓兩方都陷入雞同鴨講的困境裡,實在頭大。
兩個老人家,住在西大路磐石中學旁的日本式宿舍,太太86歲,先生93歲,兒孫20多個,最大的兒子都60幾歲了,但只有在楊梅當外文老師的老三偶爾會回來看他們,剩下的全留在美國,只有農曆年節有機會團聚,是兩老最歡樂的時光。說到家裏剩他們兩個老人家,周媽媽就忍不住流眼淚。
他們看起來遠比我想像的要健康許多,周老先生的身體狀況甚至比我爹還好,走路快,直挺挺的,嗓門宏亮,講起話來還是很有條理,腦筋非常清楚,還能經常跑步運動、上號子看股票,就只有耳朵不好,戴助聽器也於事無補的遺憾。
當年糊里糊塗進了軍隊,考上了軍醫,十幾歲的青年,連書都沒讀完,便一路從大陸撤退到台灣,曾經作過竹東榮民醫院副院長的周老,還是農家子弟的性格,沒有一般執業醫生的傲氣,說起曾經在別人家租樓開診所的日子,他們還會感激地說:那先生人真好,對我們都好客氣,不會看不起我們。
怪了,我碰過許多醫生,對工作夥伴不甚客氣的所在多有,這倒是初次聽到醫生這樣地感謝別人給的一些方便,或許和戰時軍醫身份有關,抗戰時的混亂,破壞了所有階級角色,醫生嘛,士兵嘛,前線嘛,後備呢,所差無幾,領的薪水也是少得可憐。
他翻起褲腳一塊深色斑點狀的傷疤,說是抗戰時的紀念,被炸彈炸出的傷口,「那時候傷口好大,白花花的骨頭都跑出來囉,我趕緊包一包,紮起來,跑回後方治療。」周媽媽想起戰時的事情,又流起淚來,自顧自嚷著:「戰爭的時候真是好苦啊,我媽媽就叫我不可以嫁給軍人,日子真的好苦啊……」
我想周老的聽力鐵定是在抗戰的爆炸聲、八二三的炮戰聲轟擊下受損的。
到了台灣,日子就安逸了,日據時代與二二八、幾次醫療制度的大更動,在他眼裡都不過是太平盛世裡的一些小漣漪。說起自己的人生,他除了戰時的震撼,剩下幾乎都忘了,或者說,也沒什麼好再用老了、鈍了了腦袋去回想的,連幾歲結婚、當主任、當院長都記不得,倒是說起十數個兒孫,哪個幾歲了、讀什麼學校什麼科系,清清楚楚。
和老人家講話沒有什麼邏輯可言,他們從來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、沒說什麼,想到什麼怕忘記就趕緊插句話,支離破碎的談話無法形成訪談紀錄,但兩老的可愛確實讓人喜歡。
也只有在老人家面前,說到自己讀中文,能有那麼點理直氣壯,他們直說中國文學好,督促我要發揚文化,殊不知老宿舍外頭的世界,即使時代進步了,本質上仍是個土匪般鄙夷文化的社會。
最後我要給他們照張相片,老先生硬要給太太找頂毛線帽戴,遮掩額頭上的白斑。「不戴帽子很難看啊」,不管太太阻止,他就是要給他安上帽子。「我以前很漂亮的,皮膚不會這樣」周媽媽緊張地解釋。
臨走前,周媽媽用雙手緊緊握住我,幾近顫抖地說:「小姐你真是個好女孩,來看我們,以後有空要來玩,非常歡迎,祝福你平安、健康。」這是我從未聽過地,如此真誠地祝福。
不曉得他們多久就會忘了這短暫地相處,但這番光景,我肯定會放在心頭上一段時日的,關於生命末後的種種,當生命的重點不再放在自己的身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