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教了我許多事。

這話看來雖是再平凡不過,就像「父母養育我長大」般,剛學會造句、作文的小學生都說得出口,但這句話今天卻給了我特別深刻的情緒,在一場夢後。

父親是老師,所以他教了我許多事情,不是一般文章裡頭那種背影、汗水、眼淚帶來的身教啟蒙,而確確實實是真正的教學。尤其他又是雄中的老師,長我十歲以上的雄中男兒,有很大的機會給他教過,連我舅舅幾十年前在雄中念書,都是給父親教的。

總之,當高中老師-且是第一志願的老師-教師形象確實是相當鮮明的,且特別有權威感,有代表性。大學教授很少給人這種感覺,較像是個導演,你得先把劇本都讀完了,他才來領你如何將所學表演出來。所以,父親教了我許多,怎麼解釋,都尋常合理不過。

母親不太花細工作菜,下廚對她而言是種義務,絕不是可以從中享受到什麼生活樂趣的事,所以她總是頗驕傲自己的手腳俐落,一家五口的飯菜總是能準時開桌-大約是我和她一起回到家,上樓放好書包、洗個澡這麼短的時間。她不怎麼研究料理這回事,但每個下廚的人,總會有道功夫菜,值得自己花更多時間、心思去料理,在我看來,母親的功夫菜就是紅燒牛肉,爆香調味的程序頗為繁瑣,但燉上一鍋,下麵、配飯都適合,還很禁得起放。

也許是因為較花工夫,我到高中時才對這一味開始有印象,當時,兩個長我多歲的姐姐都已在外念書,母親要準備的飯菜少了,才開始作這道功夫菜。向母親討教這道紅燒牛肉的作法時,才發現原來這食譜,竟是兩人還在交往階段時,父親教母親做的。婚前父親燉給母親吃,婚後就交棒給母親傳藝了。每當兩人為尋常家事拌嘴時,母親就會拿這回事來自嘲她婚前的天真傻氣。

我們三姐妹,都是父親教大的。他年輕時到處兼家教好多掙點錢,有了孩子後,自然由他在旁帶孩子念書。小時候我常看他給姐姐上課,但姐姐總是邊上邊哭,當時我還不懂她們為何哭泣,倒是很希望自己也能快點長大,讓爸爸當我的家教。升國中的暑假開始,他便開始幫我們先修數學與理化,倒也不是為了要省補習費,知道哪兒有名師,他也不吝嗇讓孩子去補習,教孩子們念書,就像母親整頓家務般,是一種身為父親的義務。

他原本就是嚴父的形像,給他教書壓力是很大的,一開始還覺得有個人家教挺有意思,後來碰到不想念、念不懂,父親又在旁邊坐鎮盯著自己時,就變得非常痛苦了,總不可能在父親身旁打混摸魚,但心已經飛到了老遠,所以習題怎麼做,怎麼不會,就只能等著挨罵,邊寫邊哭,我們三姐妹的數學、理化課本,想必都是沾滿了淚水,有些起皺的吧。

父親教的都是一流的學生,有許多都考上了醫學系,想必他也很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如此聰穎,且兩個姐姐都是資優生,高中時也在他的期待下選念了理組,怎麼輪到我就對數理一點也不行,不但沒考上資優班,還特別喜歡黏著母親看報,從小愛寫作畫圖。當然姐姐也愛音樂愛藝術,肩上背負的期待與使命卻很重,不得不依循父親那種念理工才有前途的想法走。

我從小數理就念得特別不好,給他教書時也哭得最是慘烈,父親肯定看在眼裡,大概也曉得我是徹徹底底沒有這方面天份,後來也比較少給我家教了,讓我自己挑著補習班打混,或考前請家教臨時抱佛腳,總之,不但不求好,還只求能不因此耽誤升學就好。我這種無賴性格,肯定讓苦過來的姐姐看來生氣,怎麼當初她們就得那麼努力認真的念書,我就能作自己愛做的事,看漫畫、寫作文蒙混過去呢?

十幾年過去,當然我們三姐妹也分別有了不同的人生,當初在起跑點那些迥然不同的遭遇,現在看來好像也沒翻轉了我們的世界,最多是心頭上,姐姐們可能帶有較多不礙事的幼時傷口,偶爾回想還是會隱隱作疼。慶幸自己雖然從小承受較少的期待與壓力,但長大後倒也沒有因此嬌弱,這點我覺得與性格、思想較有關連,實質上我少受了許多教,本質上我卻始終追尋著父親的認真與踏實。

「開車」這點,是真正沒向父親學到了。基於無賴個性驅使,我不像姐姐們都是高中畢業那年便去學開車考駕照,她們都是考手排車,因為當時家裡還是那台二十多年的老寶馬,是台連窗戶都得用手動搖下的骨董車。父親多次提醒我該去駕訓班學開車了,我總說車沒得開就會忘,急著學幹什麼?便一直拖到去年才在轉職的空檔考了自排車駕照,且至今將近一年時間,除了考前的道路駕駛外,只有一次回家時,在澄清湖練習過一圈,還差點撞上路邊山壁,進退不得,技術之差,全家搖頭。

跟父親學開車想必也是件苦差事,從那次的澄清湖事件後我更如此肯定。除了新買的車子本來就是他的寶貝外,他特別容易緊張的性格也讓駕駛的人心理壓力無比沉重,原本因為藥物副作用而經常暈眩、無精打采的父親,竟然能從我坐上駕駛座開始,一路念我念到下車,中間還會適時搭配緊張的高分貝驚呼。教我開車的這一刻,好像所有氣力都回到了父親身上。因為假日的澄清湖路實在太多遊客,一點也不適合我這菜鳥,所以才開完一圈,我便急忙衝出車外,說什麼也不肯再練習了。

至今我依然不會開車,只是皮包徒增了張駕照;倒是母親虛設數十載的駕照,因為家裡買了自排車,在父親嚴格指導下,又重握方向盤,現在已經能帶父親回屏東看田地、到林園訪好友了。

其實,今天會寫到這個主題,是因為晚上又夢到父親,夢的內容是什麼,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,只記得夢醒當時,腦中浮現的是過往他教導我們念書的每個情節。父親是經常在我夢中出現的角色之一,但說也奇怪,當時覺得那麼沉重、痛苦的事情,在夢中出現時,一切都變得如此柔和,夢醒後會想起那些苦澀的過往,但現實的情緒卻帶著懷念,不是希望所有情景再重現的懷念,而是種日後回想起來,能平心靜氣細細咀嚼的況味。

那麼無賴而艱難度過的青春,如今回想起來,似乎也沒什麼好讓姐姐們計較的了,不是嗎?我們都已經步上各自的人生軌道,過往的差別待遇,就當作是我身為么妹,得天獨厚的任性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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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洪娜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